從2009年開始,作為民生領域改革的重頭戲之一,醫改已經5年有余。回溯多年醫改進程,原衛生部長陳竺口中的“三輪驅動”,截至目前依舊在或緩或快的進度中前行。
2014年,隨著國務院《關于促進健康服務業發展的若干意見》及十八屆三中全會“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”等精神的提出,醫療、醫保、醫藥這“三輪驅動”將駛向何方?連日來,記者專訪業內權威專家,細細拆分上述問題。
中國人民大學醫改研究中心主任王虎峰:京滬醫保付費改革路徑啟示:單一支付方式不夠
作為改革中的一項重點內容,醫保付費方式改革貫穿新醫改始終。
記者(以下簡稱NBD)選取兩種目前最典型的新付費方式:總額預付與DRG(按病種付費),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醫改研究中心主任王虎峰,他首次詳細解讀上述兩種新付費方式在北京、上海這兩個一線城市中的沿革發展,以圖為接下來持續“向縱深發展”的醫保付費改革提供樣本分析,探究改革可行之道。
上海:總額預付向DRG傾斜
NBD: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,北京原來主要是走DRG模式,后來開始向總額預付的模式傾斜。但上海較早探索了總額預付,后來卻開始向DRG傾斜,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?
王虎峰:上海在2000年之后的醫改過程中,選擇了一個相對較穩的策略,主要是從總量的控制開始入手,也就是所謂的總額控制、結構調整。
先厘清楚上述兩個方面,詳細來說,總額控制首先要控制醫院在醫療過程當中一些不合理增長的因素,力求把整個醫保費用的增長速度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。
再來說同期提出的結構調整。當把總額控制好了以后,類似醫務人員報酬等的增長空間從哪里來?這就需要結構調整,即不僅保障高質量的醫療服務,還體現醫務人員的勞動價值。
現在再來討論,為什么上海從總額控制、結構調整之后,現在又開始走DRG,細化付費方式。
我打個比方,總額預付就好比“戴上了一頂帽子”,強制降低了醫保費用的增長速度,但在控費的同時,還面臨的一個問題是,按照什么樣的標準來為患者提供醫療服務,這就需要DRG的細化功能來發揮作用。
NBD:也就是總額預付在實施過程中某種程度上的欠缺,催生了DRG的輔助加入?
王虎峰:關于總額預付的問題,我再打個比方,比如有甲乙兩家醫院,在總額預付之前,甲醫院服務扎實,成本控制精細,沒有多少水分,而乙醫院,管理則相對粗放,水分也大。在這種情況下,當我們給這兩家醫院核定醫保總額時,是按照其前幾年的醫保額度來測算撥付的,顯然會出現對“守規矩”的甲醫院不公平的現象,而以往做得不好的乙醫院,則會更多獲利。這就需要更精細化的付費改革方式加入進來。
北京:DRG向總額預付的沿襲
NBD:那北京呢?根據我從北京官方拿到的數據,2013年全北京市196家二級以上的醫院都已實現了總額預付。
王虎峰:DRG的特點在于相對比較標準、精細化,但同時,DRG的局限性也特別明顯。要想把DRG持續做好,牽涉到的第一個問題是,需要現有的醫療機構基礎資源配置、臨床技術標準特別均衡一致。當醫院采用的技術、治療方案以及本身的硬件設置配置均各不相同,我們就想用DRG的標準馬上統一起來,是不太現實的。
第二個面臨的問題是,在長期缺乏精細化管理的前提下,短期內指望依靠DRG去解決這個問題,是很有難度的。DRG標準在一個地方的落地生根,需要管理者、醫療機構共同確定。
在這種情況下,北京才同步展開了強化總額預算,以期彌補DRG付費方式的不足,因為它不可能在短期內做到全覆蓋,并且發揮出全部的優勢。
NBD:就北京和上海的的試點情況,您認為接下來的醫保付費改革具體該怎么走?
王虎峰:從上海、北京兩個地方的醫保付費改革實踐來看,單一支付方式肯定不夠。醫保改革這幾年雖然取得了很快的進展,但未來精細化的管理、人性化的服務、安全可持續的多種付費方式的綜合,才是醫保付費方式改革的大方向。
中歐國際工商學院衛生管理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蔡江南:破除以藥補醫 現有競爭格局待打破
如何破除“以藥補醫”一直是新醫改探索的重要方向之一。
財新網一篇關于農工黨今年“兩會”提案的報道顯示,根據統計,各級各類醫院藥品收入占業務收入比例平均在30%~46%,村級醫療機構在80%以上,這不僅導致了藥價虛高,加重了看病貴,同時也是造成醫患關系緊張的根源。
記者專訪中歐國際工商學院衛生管理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蔡江南,深入探討破除以藥補醫,從而推進公立醫院根本性變革的可行辦法。
以藥補醫機制待終結
NBD:上世紀50年代,中國開始實施以藥補醫政策,據您了解,當時是出于哪些因素的考慮,開始推廣這項補償政策?
蔡江南: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,這一政策并未造成不良影響,因為當時醫務人員工資由財政全額負擔,收入和醫院收入沒有直接關聯。
這種補償方式的形成,有其歷史的原因,但隨著新醫改的推進,這種補償方式的弊病越來越大了,帶來了很多的消極的副作用。
NBD:您指的消極的副作用主要是指哪些方面?
蔡江南:首先,以藥補醫使得醫院收入與藥品收入直接掛鉤,不規范的診療行為難以避免,一部分原本有技術、有能力為百姓服務的醫務工作人員失信于民。而且,在以藥補醫政策下,藥品生產流通企業和醫院都沒有動力主動降低成本。
NBD:就目前的情況來看,我們已經就取消以藥補醫作出了哪些有益的探索?
蔡江南:現在的情況是以試點為主,舉例來看,大家了解比較多的就是北京包括友誼、朝陽等公立醫院已經試點取消了15%的藥品加成,還有就是增設了醫事服務費。但一是實施的范圍仍不夠廣泛,二是雖然短期內把藥費降下來,提升了服務費,但這樣的話,會形成一個藥物價格的低谷,又會有很多病人跑到三甲醫院來配藥,耗費本應致力解決疑難病癥的醫療資源。
醫院競爭格局待打破
NBD:您認為公立醫院改革接下來該怎么走?
蔡江南:由于醫藥衛生體制內的所有重要問題,都與公立醫院的問題密不可分,因此公立醫院改革必將成為下一階段醫改的突破口和攻堅點。從數據上來看,我們目前大約90%的醫院床位在公立醫院。這表明我國目前的醫療服務業仍然是一個政府高度壟斷的行業。
在世界歷史上,還沒有過一個像我國如此巨大規模的依靠財政養活的公立醫院系統。如果我們的財力做不到的話,必然會出現掛著公立醫院的招牌,干著卻不是公立醫院的事情。
而且,我們目前的公立醫院,從全國平均來看,大約只有10%的收入來自于政府,其余90%依靠醫院自己創收,即從醫保的支付和病人直接付款獲得。這種收入結構與許多國家的民營非營利性醫院一樣。
因此,如果我們還希望保留一些名副其實的公立醫院,就只能減少公立醫院的數目,從而才有可能依靠政府財政支出將這些醫院打造成真正的公立醫院。
未來應該盡快打破現有的競爭格局,希望社會醫院將來能夠占到我國所有醫院的50%,而公立醫院大約占30%,民營醫院20%。
社會醫院能夠真正實現醫療資源的社會化:其收入來自社會,用于社會。醫療資源社會化的最重要表現還在于,除了保留部分住院醫生外,將大部分醫生和門診服務分離出去,這樣醫院與醫生的關系成為一種彈性的簽約合同關系。與此同時,醫療設備也實現社會化,可以讓許多獨立的簽約醫生使用。因此,公立醫院改革的出路和途徑在于實現醫療資源的社會化。
醫改專家、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李玲:醫改要啃硬骨頭綜合改革才能取得實效
從十八屆三中全會《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》出臺之后,記者注意到,國家衛計委在官方網站率先公布安排的典型動作,是關于“基層醫療機構改革”。
去年12月,衛計委主任李斌在《求是》發表署名文章,稱“隨著改革的開展,觸及的深層次矛盾和問題越來越多,難度越來越大。當前,要把縣級醫院改革作為重點,加快改革步伐,力爭用3年的時間全面完成,切實發揮好縣域內龍頭醫院作用。”
去年“兩會”期間,醫改專家、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李玲在記者專訪時表示,基層醫改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績,大規模推廣公立醫院改革的時機也已成熟。
今年“兩會”,記者再次專訪李玲,一探基層醫改的邏輯所在。
基層醫改成績已很明顯
NBD:根據我梳理的信息,從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,國家衛計委就不止一次將 “基層醫療機構改革”提升至一個顯著的位置。去年“兩會”時您對我說,基層醫改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績,在您看來,衛計委為何依舊選擇重點布局基層改革?
李玲:如我去年所說,事實上,基層醫療機構綜合改革是醫改最大的亮點之一。3年醫改的重點就在農村,這是保基本、強基層、建機制。
我覺得在中國幅員這么遼闊的一個地方,3年時間基層的醫療衛生機構換了機制,就是前面講到的,過去趨利、創收、以藥養醫的舊機制現在變成了公益性的新機制,這是了不得的事情。
而且要建這樣一個機制是綜合性的改革,它涉及到政府的投入、人事制度、分配制度和監督管理制度,所以,它是一個系統工程。
我一直對基層醫改非常看好,不僅僅是說基層醫改以后老百姓得到了多大的福利,我還覺得這幾乎是在全世界都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,在中國做成了。
但醫改當中的問題不僅僅暴露在基層中,而且基層占的比例還非常低,何況基層已經把醫改的路都探出來了,現在醫改的重點應該是公立醫院,一味折騰基層沒什么用的。
NBD:衛計委主任李斌在《求是》署名文章中提出的“力爭用3年的時間全面完成縣級醫院改革”,您覺得這個時間進度可操作性強嗎?
李玲:我相信接下來會進一步加快改革的進度。值得一提的是,現在惡性傷醫事件成了改革的動力,尤其是去年到今年以來,醫患糾紛不斷升級,暴露出的問題就是,必須改革,不改不行。
綜合改革出實效
NBD:您認為接下來醫改的路該怎么走?
李玲:改革是一個體系,應該說叫整體改,齊步走才能解決問題。而且,這個問題不能再以試點、探索作為不加快改革的借口。醫改確實是一塊硬骨頭,得下決心才行。
NBD:啃這塊硬骨頭的核心是什么?
李玲:把醫院創收的機制給拿掉,然后建立公益性運行機制,這才是改革核心。醫院不能整天像做買賣一樣琢磨著怎么賺錢。
NBD:細節上的操作辦法呢?比如現在常見的增設醫事服務費、調整服務價格可行嗎?
李玲:這些都是細節,現在要從制度上發力,涉及到政府的辦醫方向,未來醫保怎么投入,以及醫務人員、人事制度、分配制度、考核制度,還有藥品生產的流通制度以及監督管理制度建設等。
未來的大方向是,明確這是綜合改革,需要一攬子政策的組合,在明確既定目標的前提下,同時展開后續的改革。
記者微論
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醫改?
一開始跟蹤新醫改的時候,每每國務院或者某部委出臺了醫藥衛生體制改革方面的新政,我就很雀躍——好似每一次新政的出臺,都意味著醫改有了進展。
但事實上,依舊有很多利益的桎梏沒有被打破。讓我們回歸一個最原始,也是最簡單的問題: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醫改?
這要先從醫生的角度說開去,即最近廣受關注的暴力傷醫話題。一提到暴力傷醫,我不由會想,為何病患家屬會采取極端的方式來激化矛盾?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,醫患間缺乏有效溝通,也缺乏基本的信任。
為何醫患之間的信任感如此脆弱?一名曾在北京就醫的外地患者向我表示,自己排了兩天一夜的隊,好不容易等到主任專家看一眼自己的孩子,但由于看病的人太多,“看了不到5分鐘就出來了”。窺一斑而見全貌,醫患之間的信任感破碎不難理解。
再來反思醫生的坐診質量和服務態度。
3月6日的 “衛生計生事業改革發展”發布會上,國家衛生計生委主任李斌透露,“我到基層去調研的時候,有的院長跟我講,現在醫院里面的一、二、三級的護理,價格是多少?每天7元、5元、3元,低得可憐。就是24小時的特級護理,這個價格也只有30元左右。”
面對如此低廉的醫療服務價格,甚至連基本手術費服務價格都很“寒磣”,嚴重背離醫務人員的勞動價值的情況下,要想造就優質的醫療行為,恐為難事。
回歸到初始的問題,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醫改?從醫生的角度來說,需要的是公平,而要想實現公平,需要醫療服務價格體系的調整、激勵機制的調整、醫藥購銷鏈的調整,以及機制的根本性變革。
這一系列從2009年新醫改面世時就亟待解決的問題,截至目前,仍在解決當中。
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醫改,往簡單里說,就是“公平”的醫改。醫生需要公平,醫院需要公平,患者更需要公平。
如何借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及全國“兩會”的東風,將醫改進程中的多個利益方調和均衡起來,進而打破種種限制,實現醫療體系中的人人平等?我們拭目以待。
縣級公立醫院改革要點
◆規劃目標
統籌縣域醫療衛生體系發展,力爭使縣域內就診率提高到90%左右,基本實現大病不出縣,其中破除以藥補醫是縣級公立醫院綜合改革的關鍵環節
◆試點
縣級醫院改革試點縣已有311個,今年增加700個試點縣,到年末達到1011個試點地區
◆措施
鼓勵探索醫藥分開的多種形式,取消藥品加成政策,將試點縣級醫院補償由服務收費、藥品加成收入和政府補助改為服務收費和政府補助兩個渠道 |